“唯有洞察,才能和解”,這是緣于一條大河的漫長心靈史。從逐水而居到逐水而思,魚禾在長篇紀實散文《大河之上》(海燕出版社)中完成了一場人與河流的促膝長談,這是對客觀存在的親切感受,又是設身處地的人文想象,是人的心靈對一條大河發出的美學邀請。作者以歷史與地理、現實與神話、水文與生物、時間與空間為緯度,以個體生命對大河的心靈經驗為經度,織造了對一條大河無限哲思的可能,字里行間彰顯著極具深意的文化與生命意識。
與許多類似題材對黃河的擬人化處理不同,魚禾顯然更為理性,更專注于理解和感受對象自身的屬性,眼光更為冷靜。她拒絕以屬人的特性去比擬河流。為了避免這種不敬,她試圖反主為客:“靠近一條河流或許意味著對自身被動角色的體認——去‘感受’,而非想當然地‘觀看’?!边@樣的洞察與和解,大約是約翰·伯格式的“看”——凝視,也被凝視。大河是特殊的生命體,“它的存在還有更為廣大的意義,有屬于自然本身的目的。我必須放下全部成見,以赤子之心去領略它的密語?!弊髡咭赃@樣的心腸去“看”一條大河被時間所忽略的稟賦,于是,具有自然屬性的河流所遵循的某種天道,人與河流之間那些令人蕩氣回腸的交道,那些必須正視的疑難,無不清晰顯現。
作品開篇便是濤聲滾滾,文意潑灑:“我曾在不同的地點看過這條河流——在氧氣稀薄的約古宗列盆地,在深秋的瑪曲河灣,在龍羊峽,在梨花漫卷的貴德,在蘭州,在寧夏與河套平原,在黃土高原,在大風勁吹的風陵渡,在三門峽、小浪底,在河洛匯流處,在東壩頭……”關乎大河的熱烈與悲涼,關乎個體生命乃至一個民族的記憶與遺忘,用筆從容隱忍,卻格外有力,于滔滔不絕中抵達一種陌生的藝術審美。這陌生中蘊藏的氣概令人肺腑為之一震,當作者對逐水而居的民族之源,對這個民族特有的文明之路展開刻骨的精神觀想,并以文學的方式慷慨表達,事實上,在作者與她尊為主體去“感受”的對象之間,一種誠摯的美學應答便已悄然建立;而本屬一己的觀想,因為這樣的親密連結,必然獲得宏大的精神在場。
民族之源,華夏之源,在作者如此走近河流的時刻,便投射于大河的源頭。大河之源,也是人的源頭。作品開篇對父親的回憶著墨不多,于整部作品而言卻至關重要。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過去將來時,是將以全副心力靠近一條大河的情感伏筆。父親敘述中的“漫水灘”空曠遼闊,“十幾個人往那里一撒,跟往大路上撒了把石子一樣”。父親年輕時代的記憶,也隨著與漫水灘有關的舊事物汩汩流瀉:“他說他們那一撥兵,穿解放鞋,用鋁制水壺和搪瓷茶缸,說五花八門的方言。他說他們使用白玉牌牙膏,牙膏皮是錫做的,燒化了能焊平搪瓷茶缸上的砂眼。漫水灘哪,他說,看一眼,叫人心都慌了?!弊尭赣H“心慌”的漫水灘,就這樣烙在了作者的心頭:“那場景在我印象里像顆釘子,尖銳,冷硬,在某個角落里發出舊金屬的微光。時日延宕至今,我覺得我似乎也成了那樣一粒被拋擲到某個巨大空間里的石子,周遭曠野遼闊,人跡斷絕……”那一片烙印,仿佛一方神秘的文化地圖。關于黃河的前世今生,圖上標注著類血緣的符號和密電碼般的信息。軍人父親的專業地理測繪,由此轉化成一個作家銘心刻骨的精神測繪。
對這條華夏生命之河的探究與思考,需要足夠強韌的精神力量。時代的節奏越來越快,在生存的驅使下,更多的人在被消耗中選擇了對精神刻度的放棄,成為慣性的陀螺。魚禾則與之相異。她于沉實生活中堅決地表明自己的精神立場,在不斷行走中執念于傾聽一條大河繽紛闊遠的音律。大河之上,水流與時間的潮聲交替轟鳴,沖積出地理意義上的大平原,也沉淀出精神維度上的文化灘涂。紛雜的河道、繁復的水系、古人的陘道、津渡與埽岸、今人的水庫、堤壩與公路……大河之上,有水患漫延的唏噓記憶,有王朝更迭、文明承繼的標記,也有兩岸大地上的萬物生長、欣欣向榮。在作者筆下,這一切,是作為時間的歷史與作為空間的地理共同涵養的黃河之魂。
古老神秘的華夏文明,從來就是神話的沃土。這里有神話的來龍去脈,也有神話與現實的隱秘關聯:“華夏民族的圖騰‘龍’,一說意味著生殖崇拜。然而,這能夠騰云駕霧、翻江倒海的神秘生物,難道不也是洪水咆哮的形象?龍身如河,龍勢如洪。它是屬水的神,也是鎮水的煞?!鄙裨捹x予大河以靈魂。大禹的父親鯀對水的圍堵失敗,卻因此有了大禹的因勢利導治水法。正是這方法無數次消除了肆虐的水患。“曾有過那么一些人,在構木為巢的原始時代,率領自己的部族,有過導河積石、疏通百川的壯舉。那樣的贊嘆,想必是由衷的,也是有具體指向的:‘微禹,吾其魚乎!’”這由衷的慨嘆,如今聽來依然令人動容。
歷史鐫刻著大河的過去,地理描摹著大河的樣態,神話承載著大河的靈魂,而現實拓印著大河的屬性。從某種意義而言,這一切堪稱最為精妙的平衡。也許正是這種平衡,共同鑄就了黃河的本質和命運,以及與大河之上的人間萬物永不止息的纏繞。“黃土地的誕生”“水與風的杰作”“恍惚之河”“西口·磧口”“或陘道,或津渡”……如大河般流動的文字章節,仿佛是從浩蕩無垠的時空中擷取而來的珍珠。作者感受著大河之上的自然萬物、文化風情、歷史習俗、神話與傳說,更對當下的黃河生態有著切身體會。從“野外”到“索河風景”,從古老的“澤藪”到珍稀的“原生濕地”,無數“舊相識”中,包括“從門前經過”的賈魯河。人們在“深呼吸”,水系在“深呼吸”,鳥兒在“深呼吸”,遼闊的灘涂也在“深呼吸”。這是蘊含于萬物之中的活力,是大地之“腎”的生命律動:“野性的恢弘、混沌與豐沛的元氣,那種渾然一體的生命感,強悍的生長性與同化力,都是人工濕地難以模擬的?!?/span>
作品從大河的源頭出發,又刻意與源頭保持神秘的距離,一路自然流轉,逶迤而來,激蕩人心。對文本力量的大膽釋放,令這部長篇紀實兼有了長敘事的懸念和民謠般回蕩的旋律:“這條懸在無數人頭頂的大河,在千百年的奔流中無數次決溢改道,成為令歷代君王不敢輕忽的朝廷要務,更成為令下游兩岸居民愛恨交加的‘母親河’與滅頂之河?!焙坪莆膶W巨制,表述著對一個民族一脈黃河文化的熱愛、敬畏,對黃河前世今生的回望與重溫。風格之渾厚、情意之深沉、祝福與隱憂,無不彰顯著作者對大河滋養的這片土地的刻骨熱愛。無論深沉或明亮、從容或猶疑、簡潔或繁復,無不踐行著散文作品源于生活卻高于生活的永恒文學規律,呈現出作為中國當代作家的坦誠與擔當。
大河文化的深遠神秘賦予了作品豐足的靈魂營養,豐沛的文學創造力成就了有別于其他同類題材的獨特表達,提供了具有特殊精神質地的美學經驗;對大河之上天地風物的滿懷敬意與深切洞察,使這部長篇紀實深沉開闊、懇切感人。仿佛是自我身心的某種交鋒,更如完成了人與河流、人與自然萬物的握手和解。精誠所至,落筆入化。(李一鳴)
【責任編輯 楊鵬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