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曲視窗網特稿(記者王敏)元宵節這天,河曲城一派歡樂吉祥的氣氛。走在黃河大街,到處都傳來震耳的音樂和喧天的鑼鼓聲。穿著盛裝、舞著獅子、玩著旱船的表演隊伍被黑壓壓的人群圍在中間,到處都是扶老攜幼看紅火的群眾。他們伸長頸子,掂起腳尖,還舉起手機對著表演的場地猛拍。一通表演完畢,便尾隨其后,形成一股熱熱鬧鬧的浪潮。
在這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和老公是兩只逆流而上的魚。我們小心地躲過人多的場合,穿過一條街,再走進一條小巷子,一扇破舊的木門就出現在眼前了。這是賈德義老師的家,說起來,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來過了。
“吱——”小木門一聲呻吟,我跨門而入,卻差點撲入一棵小樹的枝杈中。原來是那棵棗樹!已經長這么高了,且光禿禿的,尖銳的刺就那么張揚著,將過道占了一多半?;蛟S也是怕傷了人,樹枝被幾根塑料繩捆在了一起,攏成了一團不甘心的圓形。我還記得它前年剛剛撐開身形努力向上伸展的綠色身影,現在,那小小的身影顯然已經由童年長成了半大少年了。
賈老師的小屋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我說:“會不會賈老師不在家呀?說不定出去看紅火了,今天可是十五呢!”老公搖了搖頭,伸手推開門,率先走了進去。
屋子里有些黑,我還沒有從滿眼的舊書舊報中回過神來,老公的身子讓在一側,露出了我好奇的腦袋。賈老師看到我,聲音洪亮地笑道:“哎呀,我看看這是來了個誰?!”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遠遠地向我伸出手來。我連忙迎上去,跟他問好:“賈老師,過年好!”賈老師握著我的手,搖了兩搖,笑瞇瞇地說:“你可是稀客,好久沒來了,快坐下!”他指揮我老公:“你去坐到炕上去,把這個椅子讓給你媳婦兒?!彼H有些自得地說:“嗯,這是一把新椅子呢,嶄新的皮椅子,你來坐!”我看了看,地上正當中架著一個小火爐,賈老師正坐著一個矮矮的小凳子,緊挨著爐子,面對著門,手里拿著紙筆。小火爐對面正是一把柔軟的皮椅子,嗯,也是唯一的一把椅子。我輕輕挪動腳步,從那狹窄的地上走過去,坐在了這把皮椅子上。
“賈老師,這次是在寫什么?”我好奇地問他。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每次來,他的手中都握著紙和筆,沒有停歇過。他低下頭,將手中的小本子合上,遞過來給我看:“也是一個作品集,我寫了六年了,快要接近尾聲了。這次叫瑞鋒過來,就是讓他幫我在電腦上編輯整理的,他比較熟悉我的筆跡?!蔽曳_小本子一看,這是一個低年級小學生使用的軟本,封面是土黃色,里面已經密密麻麻寫滿了東西。在第一頁,我清楚地看到日期是2010年2月份?!百Z老師,您寫完了嗎?”我問他。他說:“快了,正在寫最后一部分,同時也在校對,修正。”我驚訝地說:“那您是寫了七年啦,現在都2017年啦!”他一拍腿:“可不是?我都忙糊涂了?!彼_泛黃的紙頁,指著用藍筆、紅筆標注的地方讓我看:“這些都是修改過的地方,你看,這個詞一換,好像就顯得更加生動貼切了……”
說到作品,賈老師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興致勃勃地講解起了他創作時的心得,有時還打著拍子哼唱兩句。有些地方修改得多,本子上顯得有些亂了,他就認真地用手指頭點著紙面,細心地解說,囑咐瑞鋒打印時一定要注意哪些是摒棄不要了的,哪些是他改后覺得很貼切的。偶爾遇到一兩個不滿意的字詞,他就停下解說,將眉頭深深地擰起來,思忖半天 ,然后興奮地拿起一支筆,在空白處抖抖索索地記下替換的內容。我看著他伏在膝面上的花白的腦袋,看著他手中不停地顫抖的筆,心里卻有著說不出的難過。據賈老師說,這樣的軟本,他一共寫了14本,前前后后改了無數遍。平時出去散步或者買東西的時候,他都在口袋里裝著紙和筆,一有靈感就趕快蹲在路邊把它記下來。有時候遇到熟人,他都顧不上理,甚至被人罵作“神經病”。但是,這一切對賈老師來說,似乎全不重要。他說:“我只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多整理點資料,多搞點創作,不要讓河曲的民歌二人臺流逝在歷史中?!闭f著,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嘆息著說:“唉,我的手雖然抖得厲害,但還能寫字,關鍵是眼睛不行啦,看不清啦!想再寫,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看來只能止步于此啦!”
與賈老師閑談的間隙,我環視了一下這間小屋,它比我上次來的時候更破更舊,也更亂了。墻上滿是舊照片,炕上除了睡覺的被褥,余下的地方已經被一摞摞的報刊書籍占滿了。除了音樂方面的資料,報紙更是堆積如山,滿眼皆是。地下除了小火爐跟前有一點點空隙,再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問賈老師:“冬天就靠這個小火爐過冬嗎?冷不冷?”賈老師一揮手說:“沒事,不冷!就是門簾有點兒薄了,漏風。本來想換個厚的,但厚門簾又太重了,掀門簾時掀不動,就沒換……”對于這些生活上的事情,賈老師不愛多說?;蛟S,在他的心上,這些都不重要。才三兩句話的工夫,他又提起了新出版的書稿。他站起身子,興致勃勃地指揮大胡子:“瑞鋒,去炕上那個藍色袋子里取出樣書,叫你媳婦看看怎么樣!”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這本厚厚的書,打開封面,認真地讀前面的序,看前面的彩色照片,還有那一行行生動的句子。書的序言里面有部分被鉛筆圈了起來,留下了刪減符號。賈老師解釋道:“唉,編輯嫌我說得太直接了,叫我改得委婉一點兒。說是說實話行,就是不能太直白。唉,問題是我說的都是實話,實話!明明有些人就是把咱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不當東西,明明就是崇洋媚外……”說到這里,他的眼睛里閃著倔強的光,像個孩子樣地流露出滿眼的怒氣。我看著他,不知該如何勸解他,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一本本滿是修改痕跡的草稿。這本沉甸甸的大書,就是在這間凌亂的小屋子里完成的??!那些經過千錘百煉的句子,不知道賈老師修改了多少回,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或許,正因為如此,他的委屈與憤怒才那么直觀和深重吧!
告別的時候,賈老師把我們送到了門口。他站在木門跟前,與那株棗樹并排而立。那滿頭亂發,就像是棗樹的枝杈一樣,挺立著不肯服帖。在這熱鬧的元宵節,他是一個游離于人群之外的獨行者,默默地耕耘在這片土地上,種下了一粒粒藝術的種子。我相信,這些種子都是河曲的瑰寶,留給世人的是永遠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