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風裹挾著泥沙掠過呂梁山麓時,我站在磧口古鎮的黑龍廟前,望見黃河正以千年不變的姿態在晉陜峽谷間蜿蜒。渾濁的浪濤拍打著古渡口的石階,岸邊幾株歪脖子老槐樹在初春的風里簌簌作響。這里是黃河九曲中最桀驁的一段,也是黃土地與青石崖共同雕刻的史詩。
首屆黃河流域青年生態文明交流活動選在此地,頗有深意。古鎮的磚瓦縫隙里藏著黃河船夫號子的余音,而今日匯聚于此的年輕人,卻用另一種方式回應著這條大河的呼喚。有人用方言記錄沿岸植被的分布,有人將污染數據標記在地圖上。而那位叫衣扎的藏族青年,將一抔來自若爾蓋草原的沙土輕輕撒入黃河。他的掌心紋路里還沾著高原的霜色,講述草原沙化時卻像捧著一把灼人的火:“當牦牛低頭啃食的不再是格桑花而是裸露的鹽堿地,當轉經筒的銅鈴聲中混入沙粒摩擦的嗚咽,我們就成了草原最后的牧人。”他的普通話帶著川西高原的滯澀,視頻中他那被高原陽光曬紅的臉頰像酥油茶般溫厚,“保護生態是條看不到頭的路,不是萬不得已,誰會去做?可當沙丘一天天逼近帳篷,牦牛對著干涸的泉眼哀鳴時,我們只能卷起袖子,把沙子一捧一捧地往回推。”
這讓我想起非法采砂案的卷宗照片里看見的河床傷痕,那些被挖得支離破碎的河道,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沙化?
傍晚時分,我和志愿者們漫步在黃河岸邊。志愿者們指給我看巖縫里新栽的檸條苗,“根系能扎進十米深的土層”。這讓我想起在環境公益訴訟中,我們創新適用“補植復綠”判決,讓破壞林地的企業種下幾萬株油松。
我突然意識到,法官的判決書與志愿者的記錄本,原來都是寫給黃河的情書。當衣扎說出“不是萬不得已,誰會去做”時,黃河正卷著去年冬天融化的冰凌轟然東去,仿佛在提醒我們:司法守護本就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接力。
我站在法律與自然的交界處,忽然懂得所謂“司法衛士”的深意:法官不僅要裁判對錯,更要成為那座讓急流改道的礁石,讓奔涌的浪頭在法度與情理之間,找到生生不息的河道。
回程的車沿著河岸的公路緩緩駛過,暮色中的黃河變成一條暗金色的綬帶。《黃河保護法》實施兩周年的新聞正在播報,與黃河的濤聲交織成某種古老的韻律。兩千年前《禹貢》記載的“導河積石”,如今化作我們案頭不斷修訂的裁判要旨。當青年志愿者們用地質錘在河灘采集水樣時,我忽然覺得,我們何嘗不是在用法律條文作經緯,為這條大河編織新的河床?
暮色中的磧口古鎮亮起點點星火,恍若銀河灑落在審判席前的證據鏈上。而黃河,正挾著青藏高原的雪、黃土塬的塵、中原大地的淚,浩浩蕩蕩地奔向這片我們以法治之名守護的海。
此刻辦公室的案頭,新修訂的《黃河保護法》在陽光中泛著溫潤而鋒利的光澤。窗外的柳條正抽出新芽,而兩年來開出的生態修復令,是否也像這些嫩葉般,終將連成庇蔭后人的綠廊?想起衣扎向我們展示的那副唐卡:巖長壽、水長壽、樹長壽、獸長壽、鳥長壽、人長壽,我突然明白《黃河保護法》關于草原禁牧輪牧的規定,不只是紙面上的數字——那是游牧民族用馬蹄丈量出的生存底線。
耀眼的光潑在流動的河面上,像極了法庭上不斷刷新的生態修復數據。我知道那些關于河道行洪安全區劃定的爭議,關于水土保持補償費的計算公式,關于古棗林生態保護紅線的勘定,都將成為母親河新的司法注腳。(李智玲)
【責任編輯 陳暢 實習生 翟培辰】
作者單位:呂梁市中級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