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吹起的時候,我一如既往行走于時間的深處,于孤寂的光陰遷徙里,向著未曾知曉的從前尋找遺落在鄉野的文明。我走過,走在恢河兩岸,走在桑干河的源頭。是什么在牽著我的身體前行?村莊里的一塊舊瓦、一株老樹、一角飛檐傾斜搖搖欲墜的古廟,抑或是留在上面的風霜,也許還有覆于下面的故事。好多感覺不能說清,就像這個世界總是模糊著方有其美妙一樣。
土地上的四季鮮明隆重,它以玉米、土豆、黍子的清香和樹木、青草、花朵的榮枯來懂得人類的艱辛,它以消逝了的殿宇、屋瓦、井欄告訴我們腳下曾經有過的故事。這一切是多么漫長,似乎無法逾越時光的厚度去還原一個真實的容貌,但是,心的感知會越來越近,文字的力量同樣在幫助我回應遙遠的呼喚。
張蔡莊鄉永固堡,幾近廢棄的一座古堡。堡門上三個字經風雨侵蝕而漫漶不清,層層壘起來的青磚失卻了最初的顏色。青石夯成的堡門基座在殘缺中托住一道門,一道明代萬歷年間的堡門。為抵御韃靼、瓦剌的侵擾,居民筑起這座軍事防御性堡寨。四周堡墻黃土蜿蜒,其上雜草叢生,有黃色的野花在細雨中搖擺,高大茂密的樹木將堡墻環繞,堡內各色草木匍匐,有小塊地種著白菜、蘿卜、大蔥。廢棄的房屋椽梁傾斜,裸露的窯洞內完整飽滿的炕圍畫凸顯出來,有一種驚悚,仿佛受過打劫似的。直到看見一座土房上裊裊炊煙,這古堡方活泛起來。井臺上木質轆轤旁一只水桶里,盛滿著清水。我站在木柵欄門前,院內一條黑狗汪汪地吠叫開來,在寂靜的古堡內越發脆亮。一對老夫婦出來,攀談中得知,老者姓陶,堡中只剩他們老兩口兒居住。屋內紙糊的面甕、黑色的水缸、陳舊的年畫,這些日常的家用擺設,讓人心生一種親切。
朔州地處雁門關外,自古戰事頻仍,有堡寨的村落不在少數。四周高筑的堡墻將心里的風雨動蕩擋在了墻外,那份心慌和不安在堡內漸漸平靜下來,尋常日子得以安詳度過。走過的村莊,如全武營、神武、吉莊、梵王寺、利民、馬邑,在歷史上都出于軍事防御建起了堡寨,黃土夯筑,青磚碹門,也曾威武,也曾森嚴,也曾儀態萬方。堡內人家,煙火流星,雞鳴狗吠,圈起了鄉村日子的熾熱。時光推到今天,面貌已然全非。人口繁殖,房舍龐雜,一個村落圍繞著古堡四周蔓延。堡內漸漸荒蕪蕭索,歷史以殘垣、斷壁的形式昭示著這塊土地上擁有過的姿態。
從古堡中出來,空中飄起了秋雨,瀟瀟而來,一股寒意侵入衣襟,頓感秋涼深重。一路向南,至狼兒村。村北有一道溝,名后沙溝。后沙溝南,矗立一通石碑,碑上紅字書“楊業被俘地”。碑身后文字:《遼史·圣宗本紀》載:“統和四年七月二十四日,楊業引兵南出朔州三十里,至狼牙村,惡其名不進,左右固請乃行。遇斜軫,伏四起,墮馬被擒。”在張蔡莊鄉一帶,還有楊業遭遼軍伏擊而兵敗的陳家谷口。這里或許是楊業抗遼的主戰場?當年戰馬嘶鳴、狼煙四起的金戈劍戟中,潘美的拒援以及率兵逃跑致使楊業被俘,千古名將絕食而死,令人悲嘆。天幕垂垂,秋雨瑟瑟,大理石碑身美麗的紋路在細雨中變得清晰,仿佛要洗出一段歷史,讓我們知曉前世的鮮亮或黯淡。回轉身,遠遠望著,忽見一對喜鵲佇立碑頂,相互對望,凝視良久,似在低語呢喃,又繞碑盤旋,飛來飛去,不肯離去。四周一片空曠,收割后的田野安靜寂寥。喜鵲,讓寂寥的田野生動,讓孤獨的石碑溫潤。心下激動,這人間到底還是有著熾熱與喜悅。
明朝萬歷年間,有一位在京城做官的馬邑人,名叫霍锳。霍锳曾任江西道監察御史、廣東道御史、右通政。他在江南期間,看到利用水流落差的沖力打動石磨轉動進行發電的現象,就將這種先進技術引回家鄉。他親自畫了圖紙帶回來,指導家鄉人在神頭泉邊建起了水輪磨。水輪磨可以推胡麻榨油、推磨。蓄力磨每分鐘轉兩圈,水輪磨可轉20圈,省勞力,效力高,是先進的生產工具。
新磨村是最先建起水輪磨的地方,故有新磨村名。上世紀80年代,神頭、新磨一帶到處有水輪磨。神頭海,亦稱神頭泉組,為桑干河發源地,古稱漯水。神頭泉組有大大小小1000多眼泉,泉水涌出自西向東匯合而流,四季不斷,汩汩而出。冬暖夏涼的神頭泉水灌溉了兩岸土地、滋養了兩岸百姓,虹鱒魚養殖讓這北方的水草間流蕩著江南水鄉的秀美和嫵媚。馬邑古八景之“龍池夜月”“桑干冬暖”“神坡古寺”都是神頭泉邊、桑干河畔的美景。霍锳曾有詩曰:“山水自繞清,蒙泉更吐精。乾龍乘脈聳,野馬逐波行。幽宵偏宜嘯,登臨最喜晴。陽春況有腳,早已步邊城。”霍锳為家鄉引進的水輪磨和推榨胡麻油的作坊,延續至清朝,在今天依然完好地保存于新磨村。
河流岸邊,一處寺廟,為重新修葺的關帝廟。關帝廟旁邊便是趙家油坊院,主人名叫趙維仁,趙維仁的老伴兒介紹說,油坊為祖上傳下來的,榨油的石磨原來就在河邊,上世紀70年代她嫁過來的時候,石磨已經在院子里了。當時,日夜榨油,黎明即起,月落不息,院子里等候打油的人群排著長隊,胡麻油香飄十里。到上世紀80年代,人工榨油逐漸被機榨代替。榨油的兩根油梁、蒸鍋、炒鍋、灶臺一應完整保留。兩根油梁各長12米多,直徑1米,粗壯結實的木頭被油漬浸潤,變得黝黑,盡管落滿灰塵,依然透出當年的油亮光澤。一合石磨,同樣油跡斑斑,花紋的紋路里滲透著胡麻籽細微的顆粒,石磨上堆放著主人家的各種雜物,就像一段往事被塵封一般,這里的一切再不會和眼下的生活有關系。清朝的這些物件看上去并不古老,它隔斷的是實用的日常生活,氣脈一般流動的是生活氣息。在趙家后院,機榨胡麻油的機器設備靜默地呆在房子里,像一段符號,沉重而失落。而離新磨村不遠,就是霍锳的家族墓地。霍锳卸官回鄉,去世后葬于新文村西,俗稱霍家墳,是一處以明代四品官位造葬為中心的家族墓地,有3600平方米。墓地在上世紀60年代被夷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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