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山，甘肅涼州人，博士，法學教授，甘肅省人大常委會立法顧問、備案專家組成員，甘肅省生態環境觀察員。中國作協會員。在《詩刊》《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當代》《上海文學》等報刊發表作品兩百多首（篇）。詩歌多次入選各種年選及中小學教輔。參加《詩刊》社第33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院第40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第九次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甘肅“詩歌八駿”之一。獲屈原杯詩歌獎、李白杯詩歌獎、青海湖詩歌獎、上海文學詩歌征文比賽、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等。2022年被中國詩歌春晚組委會評為“年度全國十佳詩人”。
在若爾蓋草原追著落日行走
走五里會看見黃沙
走十里會看見白骨和蛇
一直走——
就有了鷹的思想和翅膀
牧羊的扎西說，只有飛翔
才能看見后山的全貌
虎背一樣的山脊
開著膽怯的花
因為蘆葦白了又青
風才一直吹
落日酡紅，最小的草也會發光
因為星星就要出現，我才一直追著走
空心樹
把身體上的漏洞展示給你看
為的是告訴你，風只是取走了火焰
而并非我的命
有兩股力量在我的軀體里較勁
一點一點地掏出去
又一點一點地生發出來
這哪里是什么返老還童啊
明明是不依不饒的折磨
卻又讓人甘于委身，以命相搏
其實生死只是一個圈套
越拉越緊，直到最后連根拔起
對西北雪野的一次書寫
雪野上的足跡構成深淺不一的詞語
大一點兒的是形容詞
深一點兒的是動詞
小一點兒，淺一點兒的
還沒有被填進字行間
尚未對這個冬天構成書寫
我的呼吸微弱，在雪原上
無論怎么走，都像一個
錯誤插入的標點，不該停頓
發出問號，并進行感嘆
北風是雪野上的一次深呼吸
讓該有的平靜升起，讓
妄圖篡改的私心，羞愧于
這茫茫無際的白，這冷峻下的
不可表述
日常
一把豆子落在白瓷碗里的
脆響，好聽得一聽再聽
它們圓潤，飽滿，充盈
像精挑細選的日子
白瓷碗里的跳動，讓我想到了
“撒豆成兵，斬草為馬
縱橫春光，萬里蕩蕩無憂”
這春日的慵懶讓人遐想
現在該做的事是把它們放進機器里
機器將發動一場風暴，豆子
也深諳人間煙火，贈我漿汁
我的女兒還小，捧來了
糖罐，她已經知道甜蜜的味道
大于詩的事物
果大于因
憂傷大于快樂
一群吃草的羊
大于荒蕪的山坡
一棵白楊樹上的鳥巢
大于整個冬天
感覺大于經歷，局部大于整體
饑餓大于溫飽，喧囂大于平靜
一片雪花
覆蓋了落日，大于詩的事物是
茫茫四野里，亮著小桔燈的窗口
與螞蟻交換人生
墜入夢境的那一刻，一只螞蟻來到地下
它從大地上剔除一截黑暗
多余的陰影回到了我的體內
夢里，我們交換禮物
我給它一顆縮小的野心
它還我一個觸須上抖落的理想
我們又交換籍貫：我給它
千里長堤，它給我一棵大樹
我把大樹叫作家園
反復撼動和篡改
它把長堤當作不可潰的祖國
我們交換了神明，它頭上三尺
是寬闊的天空，我的小到只能捂在胸前
我們也交換過去和來世嗎
它曾寬闊如人，而我在大地上
微小得舉不起一粒糧食
遇見藥師
在此之前的夢里，人間無疾
根莖花葉相安無事，后來藥方橫行
研丸成汁，劑量越來越大
三錢三的傷寒，當雜病論
二兩半的本草，歸綱歸目
人世間，虛無的病仍以噸論
抽屜大小，關上一種苦
打開另一種苦，無論哪一種
都被藥師寫上一手楷體
且能把數種苦熬成一種甘
并教會人們，怎么微笑著喝下去
故鄉并未走遠
昨夜秋入夢境，一眼認出
年幼的你，和你的彷徨
雙手捧著的果實上，秋日衰敗
蟲子出逃，在夜里
避開行人，無聲地遷徙
月光下，清霜鋪路，夢境打滑
跟著滑落的，黃葉千里
紅葉千里，秋寒三尺
多年來故鄉并未走遠，過了這一夜
我將止步，你也不要回頭
對夜晚的一種敘述
群星銳氣四射，讓世界芒刺在背
當說出月光如水，一切都開始流動
這樣的朦朧氣氛讓人生疑
你弓身揚臂，用身體做劈狀
揮刀以決
十萬次決絕沖鋒，終不抵夜色暗淡一寸
這是一個包容萬物的夜
沖不破，看不透
你的所見，都是一種盲目
所想，都是旁聽
只有沉溺其中，讓肉身融化
靈魂歸位，才看到光芒升起
聽得到鐘聲聵耳
夜行記
立夏已過，北方仍有大風過境
吹動月亮尾隨一路
索性坐下來對峙
盯得越緊，月光越浮動，更迷離
越靠越近，仿佛伸手可得
不再執著于要這半枚銀幣
我想等月圓滿了再摘下來
旁邊幾顆散落的碎銀
倒可以先借過來打一壺酒
放浪形骸，濃醉中啐一口
這朦朧的世界
人生大抵如此，終歸只是想想
遠方烏云正在趕來，天光黯淡前
起身回家，余生已不堪風雨
在歷史博物館
最怕看到的是那一頂王冠
想到那些原本斷了線的珠子被修復
用現代人的手和繩子串連起來
就心生壓抑和膽怯
最想看到的是一塊蝴蝶的化石
看著它扇動著雙翅
從時光的封閉中脫身飛出
解除牢獄之災，怎么飛
飛到哪都行，哪怕是風暴的中心
而我只看到一條銹跡斑斑的土槍
像爺爺死后扔掉的那根拐杖
當我俯身仔細看它
那沒有了子彈的槍膛突然
動了一下
在西北
在西北，不能以命抵命
比如風沙，比如胡楊，荊棘草
比如一匹負重的駱駝
不能碰牧羊人的酒囊
不要向他問路
請給他留下柴火和水
在西北，每一個會唱歌的女人
都有一對鳥的翅膀
讓我落淚的
不是山風，不是風里搖搖欲墜的鳥巢
不是雛鳥伸出稚嫩的
小腦袋，接住母親的食物
不是河流，牽著森林和原野的奔跑
不是魚，鉆出水面喝逆風的浪
是我撿拾的樹枝越來越多了
成捆，成垛，成童年的糧食和炊煙
同樣的情形里，已不見了爹娘
月光詞
如何在一張白紙上畫下中年的月光
十五的清白，初一的寡淡
還有無邊的寂寥正沖破紙質的江山
那水墨的江山啊，三千里長
而筆鋒只有一寸，尚不能
穩住內心的搖晃
歲月松弛，月光湍急
抱緊狹窄的土地
抱不住寬闊的生死
你能從時間之隙抓住的月光
有三分薄，半分新愁，半分舊疾
剩下的兩分，是那些渙散的中年之惑
仰望辭
更多的星空不只用來仰望
更用于懷想
更多的親人深藏暗處
不再浮于俗世
仰望的方向漸漸歸一
那么多岔路叢生的歧義
都沒了意義，最后無路可去
終歸到了這個年紀
一度想在岸邊扼住流水，抵住日落
一度想和某些人來日方長
最后擦肩而過，苦笑之后難免唏噓
那么多鮮艷的時光啊，堪摘未摘
最后失去了水分
我們從多皺的表皮下，剝出堅硬的內核
里面有所有的苦澀和遺憾
不堪做種子，但仍可珍藏
一切歷盡艱辛的抵達，都近乎一種圓滿
（劉山）
【責任編輯 陳暢 實習生 翟培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