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廬山友人家小住。一日晨起信步,行至如琴湖畔,水波澹澹,倒映著蒼山綠影。濃蔭深處掩映著廬山美術館,正逢“歷代名家畫廬山”特展。幾株虬枝盤曲的古松斜倚門前,枝葉婆娑,宛如殷勤的主人,無聲邀約著過往游客。
我懷著仰慕的心情步入展廳,時光的塵埃仿佛被濾凈,唯余墨香浮動。隨著講解員輕柔的聲音,緩步于一幅幅長卷巨軸之間。剎那間,山不再是山,畫亦非畫,竟似踏入了時空的回廊,與古人先賢并肩,重履那橫嶺側峰,仰望那飛瀑流泉,領略這廬岳的無限風光。
駐足荊浩的《匡廬圖》前,但見峰巒如鐵鑄,筆力扛鼎,五代人的雄渾氣勢破紙而出,逼人心魄。移步沈周的《廬山高圖》,苔點密布,皴染如織,那山體仿佛吸飽了林間濕氣,泥土的芬芳與草木的潤澤似在鼻端縈繞。最是石濤的《廬山觀瀑圖》令人屏息——一道飛瀑自九天垂落,轟然水聲仿佛穿透了時空,直灌耳鼓。東坡先生嘆“不識廬山真面目”,此刻我方悟得,或許唯有透過這些巨匠的慧眼,方能窺見這座人文圣山深藏的魂魄。
“黃山有黃山畫派,廬山可也有自己的畫派?”身旁一位皖地口音的游客,仿佛將一顆疑問的石子投入這藝術的靜湖。講解員莞爾,話語如溪流般淌開:“廬山畫派”雖未見古代畫史有載,但廬山與中國繪畫的淵源,可追溯至東晉。畫史載東晉顧愷之,曾于廬山揮毫,留下《廬山會圖》《雪霽望五老峰圖》。此非僅繪廬山,更將山水從人物陪襯中解放,獨立成章,顧氏因此被尊為山水畫鼻祖。同時代,棲居東林寺的高僧宗炳,一篇《畫山水序》,道盡山水“澄懷味象”“應目會心”之理,首次系統闡述了山水畫的本質與功能,為中國山水畫立下堅實的哲學與美學基石。顧愷之的筆,宗炳的言,在此山此水間交相輝映,共同鑄就了廬山“中國山水畫發祥地”的不朽豐碑。廬山以其早期的山水繪畫形象,為現代“廬山畫派”之名鑄就了文脈之源,藝術家們在東晉山水文化中探求其肇始之功、理念之先、地域之契,在傳承中國山水藝術的基因之中,賡續著千年筆墨長河構成的藝術血脈。
目光流轉間,錢選的《歸去來辭圖》、文徵明的《桃園源問津圖》、仇英的《桃源仙境圖》次第映入眼簾,這些皆以陶淵明《桃花源記》等詩文為魂。這也是以廬山為創作題材的中國山水畫蘊含的最獨特的藝術精魂——“隱逸瀟散”。陶令公,這位歸隱于廬山腳下的田園詩宗,他的“桃花源”正是廬山隱逸精神的永恒象征。這精神,豈獨淵明所有?它更上承老莊“道法自然”“逍遙無為”的哲思,深植于“天人合一”的東方宇宙觀。謝靈運的山水清音,王維“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禪意,皆與之血脈相通。圍繞廬山的中國山水畫創作體現的“隱逸瀟散”,非遁世消極,而是筆下流淌的悠然豁達,是墨色沉淀的悠久文脈,更是畫境里那份超然物外的悠遠雋永。它如廬山的云霧,看似消散無痕,實則充盈山澗,滋養著每一寸山石草木,也浸潤著每一代畫者的心靈,將道家的自然觀照、禪宗的空靈意境與儒家的林泉高致,熔鑄為一種獨特的東方美學范式。
在展廳里,贛籍名家的廬山精品佳作尤為引人注目。八大山人的紙本水墨《廬山圖》,以簡約枯淡的筆墨、空靈冷逸的意境令人嘆服。這位承先啟后的畫壇巨擘,以蒼勁圓秀之筆、雄渾灑脫之氣,將滿腔哲思化入山水。他以睥睨千古的孤高風骨和凈澈空明的禪機畫境,將中國文人寫意山水推至一新境界。傅抱石《李白廬山謠詩意圖》,傳神地描繪了廬山“屏風九疊云錦張,影落明湖青黛光”的雄奇瑰麗景象,充分體現出“抱石皴”的藝術魅力。陶博吾以濃墨焦點寫《桃源圖》,題詩“耕鋤早已忘塵世,豈必桃源始避秦”,柴門疏籬、孤松矮屋間躍動著鄉野稚趣,將淵明的田園詠嘆化作墨痕里的生命體溫。黃秋園巨幅《匡廬三疊泉》赫然在目:積墨皴染如大地胎動,萬壑松風呼應王蒙之繁密;“秋園皴”勾斫的山巖層疊涌起,瀑布如銀龍穿鑿幽谷,北宋丘壑的雄渾氣象與鄉賢的虔敬之心交融共生。這位畢生蟄伏南昌的銀行職員,以筆底煙云證明——藝術的真魂,不在廟堂名號,而在山水與血脈的亙古對話。
近午時分,陽光忽而刺破層云,透過展廳的窗欞,灑落在張大千的長卷《廬山圖》上。這幅凝聚其畢生功力的巨制,墨彩淋漓,云氣蒸騰,潑彩如夢幻交織,筆走龍蛇間氣象萬千,攝人心魄。講解員語帶唏噓:“大千先生終其一生,未曾親履廬山。”然此山早成他胸中丘壑,筆下圣境。暮年病榻,他以全部心力描繪這座“心中的圣山”,為其傳奇藝術生涯,也為綿延千年、圍繞廬山的中國山水畫創作,留下了一個濃墨重彩、光華四射的驚嘆號!山水之形,詩意之魂,神韻之妙,人文之厚——廬山,便是這般活在無數藝術赤子心中的精神圣山。
步出展廳,心緒如云海翻涌,久久難平。展廳外連接著一條彎曲幽深的長廊,廊壁上懸掛著當代畫家以廬山為題材的作品。在陽光的映照下,畫作煥發著新時代的光彩,清新悅目,仿佛古樹的枝頭綻出新芽,無聲訴說著山水畫藝術的生生不息、源遠流長……
漫步花徑,薄霧輕攏。不遠處,便是唐代詩人白居易的草堂遺址。當年樂天謫居江州,于廬山筑草堂,寫下《廬山草堂記》,詠嘆“春有錦繡谷花,夏有石門澗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爐峰雪”,其親近自然、樂天知命的襟懷,與陶淵明一脈相承,不正是文人畫中那份寄情山水、物我兩忘的精神底色嗎?回望山徑,仿佛看見傅抱石以散鋒潑墨追摹太白詩境,黃秋園以千層積墨澆筑匡廬風骨,陶博吾以率意濃墨抒懷桃源心境,而八大山人則以寂筆蒼墨勾勒廬山神韻。這些傳承廬山精神的筆墨血脈,早已匯入這座圣山的文化年輪。回望云霧繚繞中的美術館,恍然驚覺——整座廬山,豈非就是天地間一幅徐徐展開的立體長卷?歷代畫者于此留下的,豈止是紙上墨痕?更是一雙觀照世界的法眼,一種與自然對話的靈犀。他們的筆,教我們看山見骨,看云知變。廬山,以“世界文化景觀”之譽傲立寰宇,其靈魂深處,正是這千年積淀、生生不息的“文化”。
山風忽起,松濤陣陣,如同歷史深處的回響,似乎在告訴當下的人們:“廬山畫派”其實已然成為現實,它在傳續悠遠文脈、播撒東方哲思、詮釋“廬山天下悠”的漫漫長路上,其墨色,其氣韻,必將愈發醇厚悠長。
湖畔的霧氣愈發濃了,濕潤的微粒隨風飄來,沾濕了手中緊握的展覽圖錄。紙頁上的墨色,在氤氳水汽中微微暈開,恰似古畫上那被時光溫柔摩挲過的印跡。我輕輕合上畫冊,心中了然:這一場與“廬山畫派”的云霧邂逅,那些穿透歲月的筆墨光影,連同這廬山的風、廬山的霧、廬山的魂,早已在心底深處,烙下了一道永不褪色的印記。
□ 匡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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